低空飞行
1.
傍晚的时候,张怀瑾钻进教学楼后面的小巷子里,去找上午藏在水泥管后面的猫。
小猫缩在纸箱里,乖乖的哪儿也没去。脖颈上系了根绳子,一天下来都磨出了印。张怀瑾心疼地将它解开抱在怀里,小猫炸了毛,闹脾气似地在她怀里扭了几下,发出一声委屈的呜咽,不动了。
张怀瑾愧疚地给它顺毛,因为暑假带它回家玩得太欢,开学考那阵直接掉了近百名,本就不大同意她养猫的母亲大发雷霆,三令五申让张怀瑾把猫丢了。张怀瑾不敢不听,又不忍心这样丢掉,就偷偷养在学校里,只有早中晚三个饭点才能挤出时间来看它。
“对不起啦。”她低低地给它道歉,往纸箱里探了探脑袋,想看看中午给它倒的猫粮吃完了没。
“这是什么?”张怀瑾从里头捏出半截咬过的火腿肠,低下脑袋去看怀里的小猫,“谁给你的?有人来过吗?”
小猫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,直往她怀里扑,张怀瑾苦着脸看它一副不知愁的模样,烦心极了。
要是太多人来这里,被老师们发现可怎么办?
小猫感受不到她的忧愁,咬住她手中的火腿肠,一个飞跃落在箱子里,咕噜噜滚了几下,缩成一团,不动了。
2.
自那天后,张怀瑾不止一回从小猫的纸箱里掏出各种乱七八糟的小东西。有时是火腿肠,有时又是专门从宠物店买的猫粮,还有各类宠物玩具。小猫一玩起来,连她都不带理的,张怀瑾蹲在纸箱前点着它的脑袋,数落道:“你这是弟弟行为,你个臭弟弟。”
被“指控”为弟弟的小猫拥有了姓名,但它并不很高兴,咬着玩具狠狠撕咬,看得张怀瑾一阵脸酸,好声劝道:“你能温柔一点吗,明天人家来了看到新玩具被你咬成这个鬼样子,还不得气死。”
弟弟有没有变温柔张怀瑾不知道,但“明天”到来的时候,她倒是见到了那个“人家”。
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,大眼睛高鼻梁,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粉嫩嫩的。她梳了清爽的高马尾,穿了漂亮的背带裤——尽管张怀瑾认为那很像韩综里看见的渔夫服,但也不影响那女孩子的可爱气质。
两个人面面相觑,张怀瑾率先反应过来,冲她笑了笑,略显尴尬地低头去看她怀里睡得四仰八叉的弟弟。
臭弟弟!你在我怀里都没有睡得这么香过!
张怀瑾暗生闷气,想着要克扣这臭猫的粮食,免得它年纪轻轻就变成一人间油物。
张怀瑾这头想得入神,那边抱着猫的谢蕾蕾坐不太住了。
她不是本地人,趁着暑假跨了大半个中国到这边见识一下北方生活的魅力,借住在亲戚家。刚好这两天亲戚工作忙,不能陪她,就跟学校的朋友打了个招呼,让她去学校图书馆里看书打发时间。
八月的中学校园里,除了提早上课的高三生外再无他人。谢蕾蕾很懂事,知道不能打扰人家,但一天到晚要她待在图书馆里啃书也很不现实,于是她悄悄地往各种小巷子里钻。横竖是在学校里,出不了意外。
那天她在水泥管后面发现了猫,跟找到新伙伴似的,高兴得不得了,后来发现小猫系了绳,就知道是有主的,也没自作主张带回去,只是每天过来给它带好吃的带好玩的,却一次也没碰到它的主人。
今天她看书看得入迷,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是傍晚了,便顺道过来看看它,没想到这么巧就碰上了张怀瑾。
谢蕾蕾不大擅长和人交流,又慢热,和初次见面的人待在同一个空间里就跟自闭儿一样,此刻内心慌得一批,脸上扯着尴尬的笑,试图搭讪:“你是它的主人吗?”
听见对方的问话,思绪发散到天边去的张怀瑾收回心神,含糊地应了两声:“啊,啊是。”她抬眼,恰好撞上谢蕾蕾看过来的眼神,四目相对。
这本该是偶像剧中故事开始的经典场面,可对于两个慢热的社交苦手来说,场面极其尴尬。
两个人默契地滑开眼神,谢蕾蕾把小猫放回纸箱,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,冲张怀瑾礼貌一笑,干巴巴地开口:“那个……我先回去了。小猫好可爱哦。”
张怀瑾回了个皮笑肉不笑,道:“好,再见。”
3.
再见。
所以第二天又再一次相见了。
第三天也是。
第四天。
第五天……
第六天的时候,谢蕾蕾不仅给弟弟带了好吃的,也顺便给张怀瑾带了一份。
两人一猫坐在台阶上,手里抱着小零食,边吃边聊。
弟弟吃饱喝足,多走了几步躺在一方余晖中,抻开了身子,露出日益丰满的肚腩,舒服地眯起了眼。
草莓牛奶比张怀瑾一贯买的桃子味还要酸甜,从冰箱里拿出来不久还带着凉意。喝上一口后一整天的疲倦都消散了,张怀瑾舒服地吐了口气,甚至想和弟弟一块躺在余晖里晒肚皮。
熟悉好像只是一刻钟的事情。
谢蕾蕾带着两个空奶盒离开了,但张怀瑾知道明天她还会来。
4.
高三真的很累。
张怀瑾有时会因为一道题做不出而误了吃饭的时间,谢蕾蕾等不到她,就直接去了她的教室。放学后的高三教室依旧有人,但毕竟刚开学,大家还没有进入自虐模式,所以大抵还是清静的。
张怀瑾解出了题,抬头一看,谢蕾蕾抱着从图书馆借来的书,垂着脑袋在打瞌睡。长长的睫毛像是一对蝴蝶,扑棱着飞进余晖之中。
真可爱。
她想。
是可爱的最高级。
5.
学校很人道的在开学前一个星期给她们苦逼的高三生放了假,张怀瑾回家只安分了一个晚上,第二天就约了谢蕾蕾出门,说要带她去城里逛逛。
然后……张怀瑾后悔了。
谢蕾蕾看上去瘦瘦小小的,居然意外的能走,一天下来张怀瑾估计自己能进微信步数排行榜御三。
两个人逛了一整天,东西倒没买太多,就是走得腿疼。
因为谢蕾蕾家里没人,张怀瑾就带她回了家。
“你房间好温馨。”谢蕾蕾坐在张怀瑾房间的小地毯上,弟弟躺在不远处玩毛球——月考的时候张怀瑾考回了好成绩,名正言顺地把猫接了回来——房间里的灯光是暖色调,浅浅的橘红色晕染得整个房间都是温暖柔软的。
常年住校养出的不仅是自立,还有排世的孤独。
谢蕾蕾的心底忽然生出一阵暖意,捡了颗张怀瑾给她洗的葡萄扔进嘴里:“好甜哦。”
她笑起来眼弯弯,有点傻乎乎的,又很天真。张怀瑾抱着膝盖坐在她对面,暗暗地想:“你也很甜。”
但她什么也没说。
6.
隔日醒来的时候,天才刚亮。
清晨的微光透过布帘落入屋中,朦朦胧胧的不大清晰。张怀瑾轻轻翻了个身侧躺着,看向床的另一侧。
谢蕾蕾还在睡——昨天她们听着音乐看星星,一不留神便到了深夜。太晚了回家不安全,张怀瑾主动邀请谢蕾蕾留下,谢蕾蕾便跟家里人打了个招呼,留宿在张怀瑾家里了。
弟弟缩在谢蕾蕾身侧,比张怀瑾靠得要近。
臭弟弟。
张怀瑾轻声骂了一句,伸出两根手指去捏弟弟的后颈肉,弟弟睡得沉,无知无觉,她便觉得无趣,松了手去看同样一无所知的谢蕾蕾。
房间里的光亮较早些清晰许多,但瞧着仍旧像是雾里看花。谢蕾蕾的睡颜被晕染得十分温柔,就像昨夜合着微风的歌声,柔且慢,声声入心。
昨夜里伴着音乐的聊天很令人愉快,尽管相识不久,但却意外的相当默契。
大概就是,千万人之中,总有一个像自己。
张怀瑾想,可谢蕾蕾其实和她不太像,就是单纯的合拍罢了。
她凝神看着谢蕾蕾,良久,天大亮。有一块光斑落到谢蕾蕾脸颊上,张怀瑾抬手帮她遮住了。皮肤上的温度渐渐升高,阳光烤得她手背发烫,连带着心尖也一块烧了起来。
她抬起身,凑过去的时候谢蕾蕾忽然就睁开了眼,吓得她一个激灵反手将弟弟抱住往后退了些距离。弟弟在她怀里怒嚎,张怀瑾有些慌乱,又有些尴尬,低头去揉弟弟的脑袋,尬笑道:“醒啦?”
谢蕾蕾没回话,张怀瑾心扑通乱跳,终于忍不住煎熬偷偷抬头。只见谢蕾蕾半眯着眼,迷迷糊糊的还不大清醒。
应该没看见吧。
张怀瑾松了口气,怀里的弟弟跳出来,钻进谢蕾蕾怀里,讨好地蹭她的脸。
真好啊。
张怀瑾想。
夏天真好啊。
7.
尽管前一晚信誓旦旦地说要带她去吃小城里最好的早餐,但因为各种原因,终究还是错过了。
张怀瑾跟着精力充沛的谢蕾蕾钻入街边小店中,百无聊赖地靠在镜子旁看她流连在各种小饰品之间。早上醒得太早,又逛街消磨了大半精力后,她开始犯困。
谢蕾蕾见她眼皮子都在打架,匆匆忙忙地结了账。一扭头,张怀瑾已经靠在镜子旁合上了双眼。
“怀瑾,怀瑾?”谢蕾蕾轻声叫她,腾出一只手去拉张怀瑾。
空空的手心忽然被握住,张怀瑾本能地反握住,指与指交缠在一块。手背粘乎乎的,又很热,其实并不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每一秒都是纯粹的快乐。
张怀瑾曾经听说过,手心同手心握紧的时候,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心跳。
跳的快吗。
很快。
张怀瑾心说,睁开眼看见谢蕾蕾不知所措地站在她身边,耳尖脖侧都是红的。
太热了。
张怀瑾了然一笑,松开了手。
“走吧。”
8.
夏夜的聒噪相较于初夏时已然淡了许多,谢蕾蕾蹲在张怀瑾身旁逗弟弟,一边同张怀瑾找了些有的没的闲话来填充空气。
“好想养猫。”谢蕾蕾的指尖擦过小猫鼻尖的绒毛,弟弟舒服得眯起眼直往她指上蹭,张怀瑾见状笑道,“弟弟真的很喜欢你。”
“我也喜欢它。”谢蕾蕾将弟弟打横抱起,顺势坐到地上去。抬起头看坐得稍高一些的张怀瑾,眼中是满溢的笑,“也喜欢你呀。”
简直像是个热衷于收集少女心的偷心惯犯,可你明知前路茫茫,却仍旧只能乖乖将真心奉上。
如何拒绝呢。
夏天的风和雨都是不可抗拒的。
9.
分别的那天恰逢农历七月七,明明是该相聚的日子,谢蕾蕾却该回家了。
是啊,北方小城里的一切都不属于谢蕾蕾。
包括张怀瑾。
10.
夕阳的余晖拖了满街,白日的余热还未消,弟弟蹲在土墙上看她们俩渐渐拉长的背影。
也不知道在着急什么,明明车票是晚上的,两人却早早就到了站台,结果无处可去,只好寻了块干净地方坐着。
“差点忘了。”谢蕾蕾急匆匆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,略显紧张地递到张怀瑾眼前。
“是什么?”张怀瑾好奇地接过,小盒子上边的锦带有些湿润,大概是藏在口袋里被谢蕾蕾捂出的汗水浸湿了吧。
她轻轻地抽出里盒,一条漂亮的项链系在里边。
“怎么回事!”谢蕾蕾慌张地在口袋里翻了又翻,还想拆开行李箱找,被张怀瑾制止了,毕竟收拾起来怪麻烦的。
“她给我拿错了!”谢蕾蕾急得带了哭腔,“我本来想送一枚戒指给你的!”
她抬起手,掌心有一枚闪闪发亮的指环。
“我本来想,你一个,我一个。”
“没关系的,项链也很好。”张怀瑾帮谢蕾蕾戴上戒指,又抽出项链戴到脖子上,捏起前面的吊坠,凑到谢蕾蕾手边,“你看,这也很合适不是吗。”
谢蕾蕾还有些闷闷不乐,张怀瑾拍着她脑袋安慰:“我很喜欢。”
她勉强笑了。
夕阳终于落入了山后。
12.
开车的时间近了。
“夏天要结束了。”张怀瑾站在星辰之下,扶着谢蕾蕾的行李,小声地嘟囔了一句。
“你说什么?”谢蕾蕾没听清,凑了耳朵过去,问道。
“快上车吧。”张怀瑾推了推她,露出一个与平常无异的笑容。谢蕾蕾觉得奇怪,但也没时间多想,伸手将张怀瑾抱住,靠在她耳边说,“要常联系。”
张怀瑾没有说话,但两人分开后,谢蕾蕾看见她眼底涌上来的水雾。
“会的。”她嬉笑着低下头,板着谢蕾蕾的肩膀,“快点上车,不然你就要留在这里了。”
谢蕾蕾就上车了。
位置正好在窗边,她放下行李,可以看见窗外走近的张怀瑾。
夜里的风有些凉了。
张怀瑾失落地想。
夏天就要结束了。
“怀瑾!”谢蕾蕾的声音穿过人群和清风,融入漫天星辰之中。她喊得很大声:
“再见!”
张怀瑾忽然有了勇气,扬起手臂冲她喊道:“谢蕾蕾!夏天结束了!”
风渐渐狂乱了起来,也许是这个原因,谢蕾蕾没有听清张怀瑾喊了什么,她急切地探出身子问:“你说什么!”
车快开了。
张怀瑾便再一次喊道:“夏天结束了!”
车开了。
张怀瑾看着谢蕾蕾的身影越来越远,直至消失在漫漫星光中。她如释重负地蹲下,脖上的项链磕在她锁骨上,有些钝钝地疼。
夏天结束了。
13.
远距离带来的不止是四季的时差,还有任何语言都填不满的空间。
北方的秋天来得早,可南方还只是夏末。
张怀瑾偶尔会发一张弟弟的照片,附上一句“弟弟想你了”,然后就如古时等着信鸽飞来一般,在飘渺的期待中抓住寥寥实体。
【我也想弟弟和你。】
只这一句,张怀瑾不知道要等多久。谢蕾蕾总是很忙,小城里悠闲的日子似乎只是她逃离繁忙生活的世外桃源。
本就只是夏日里的巧遇,再火热也随着秋日的来临渐渐冷却。等到冬末春初,新一年开始的时候,旧年夏日的心动已经融化,渗进心田找不到任何踪迹。
张怀瑾抱着书逐字逐句地背诵那些晦涩难懂的诗文,偶尔抬头瞥见对桌打瞌睡的模样,才会想起去年夏天有个小姑娘曾经到她心里过。
她们已经很久不发信息了,对话停在冬天里,谢蕾蕾和她分享了南方的烟火。天高皇帝远的就是嚣张,连烟火都要比张怀瑾所见的张扬。
那样绚烂的美丽被冻在旧年,张怀瑾纵使感到可惜也无暇顾及。她在为新的夏日奔跑,毕竟人生的巧遇和心动未来还会有很多。虽然每一个都不同,但不能每一个都让她停留。
14.
夏天的风和雨都是不可抗拒的。
遇见也是,心动也是。
突然出现的旧年回忆也是。
“好久不见。”
她带着笑走来,与初遇时的乖巧畏缩相似,但又不同,更像是久别重逢的腼腆。
张怀瑾刚买的草莓酸奶还拿在手上没来得及喝,猝然遇见谢蕾蕾时有些慌乱,情急之下将酸奶塞进她手里,“好久不见,你,怎么来了。”
谢蕾蕾扣扣酸奶盒子,打开了。她喝了一口,笑得眉眼弯弯:“我家那边找不到这种酸奶。”
她想说什么呢,特地为了喝一口酸奶而千里迢迢赶来吗。
张怀瑾不知道,她虽然觉得这很不可能,但又不敢确定谢蕾蕾的到来是为了她。
或许是为了弟弟。
她想,垂下眼去扯谢蕾蕾的衣角,换上亲近的笑,说:“弟弟长大很多啦,要去看看它吗。”
谢蕾蕾伸手去牵她,去年买的戒指还好好的戴在指上。从上面的磨损痕迹看,大概从去年戴上后就再没摘下了。
掌心里沁出了汗,张怀瑾觉得心跳很快,想要找些话来缓解尴尬,又愣是半天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话题,只好沉默,踩着余晖拐进巷中。
弟弟蹲在土墙上等她回来,见到谢蕾蕾的时候很是高兴,一扑腾飞往谢蕾蕾怀中,撞了个满怀。
张怀瑾的手被松开了,谢蕾蕾双手接住弟弟,稳稳地抱住。
拥抱被夺走了。
张怀瑾知道自己和猫争的行为十分幼稚,却不由得生出几分闷气,快走了几步前去开门。谢蕾蕾抱着弟弟走近时,她从她怀中拎出弟弟。
谢蕾蕾疑惑地看向她,她抓了几张湿巾给弟弟擦脚。又去厕所拧了一块毛巾递给谢蕾蕾:“很热吧,要喝饮料吗?”
谢蕾蕾乖巧地点头,坐在凳子上捧着水杯的样子很像一只被投喂的小熊猫。张怀瑾笑,问她为什么突然出现,也不通知一声。
谢蕾蕾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,好似给自己做了什么心理建设,放下水杯傻愣愣的,背挺得很直。
“我回去后想了很久,我觉得我喜欢你。”
张怀瑾一愣,眨巴眨巴眼睛反问:
“你说的那个意思,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?”
谢蕾蕾不知道她理解的是什么意思,扭身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,上边的锦带干干净净的,泛着光。
“是我喜欢你的意思。”
她打开小盒子,一枚与她手上一模一样的戒指躺在里头。
“想要和你一起去看海的意思,想要和你在冬天看雪的意思,想要一起照顾弟弟的意思。”
“是谢蕾蕾喜欢张怀瑾的意思。”
END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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